那天,我們起得特別早。沿著開闊的四線道一路走到路口。
去年年底,那座天橋被鋸斷了東北方連接小學的一支,
像是跛了腳的中年人在剩下的四個方向上無所適從。
他連接著一個邊城,那個在第二次評圖老師口中都更最適地的邊城。
如果你也曾經在90年代前來到這裡,
你知道,公園裡有一座石頭城堡。
那裡,是孩子躲貓貓的城堡,是情侶廝磨的地點,
再晚一點,還會出現迷途羔羊的迷幻聚會。
那裡,總是充滿祕密。
你不認識那個中年人,不知道他曾經每天牽著我放學,
從學校走到200公尺另一端的格蘭安親班,
成為鑰匙兒童前的每一天,我們都會一起走過那一段。
我還記得,上橋後的第一個路口我總是走得特別做作,
今天被收黃卡還是綠卡?
我只看見前面那個男生的頭,
我們整齊而做作地經過一個個站崗的糾察隊。
其他時候,只要沒有糾察隊,我會跳上天橋上的座椅,
沿著他,看著橋下往來川流的車子,
只要跳上去,整個人就能輕快起來。
下橋後的日子總是令我害怕。
公園前,是安親班放學後的集合點。
我和依婷,那時候已經認識一年多。
人和人之間的初識,長大後幾乎可以整理成固定的模式,
如果說,我發呆的時候在做什麼,
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時間,我會試著回憶和身邊的人,
剛認識的第一句話。我說了什麼,他說了什麼。
大部分的時間,我都想不起來。
但我永遠忘不了認識依婷時的場景,
那個陰暗而帶有霉味的小房間裡,只有我、依婷和另一個男生。
她大方地說:「過來,和我們一起玩吧。」
小時候,與其說我帶著孤氣不如說自閉,
就算是每天見面的人,對於第一句話該說什麼,
都會讓我躊躇而怯步。
之後的日子裡,她總是照顧我。
從進小學前,到上了一年級。
即使不在同一班,我跌倒了,她會走很遠,
經過一堆高年級狂奔如戰場的操場,陪我打一隻兩塊錢的電話。
學校每兩年會重新分班。
她分到1班,我是8班;
她分到5班,我分到2班;
她分到10班,我分到12班。
然後,每兩年,我會收到她的一封「下次一定要同班」的鼓勵信,
雖然我們的祈禱,上帝好像都沒聽到。
我幾乎事事倚靠她,看她的作業,
學她寫字的方式,分享她多出的餅乾糖果。
在她的背後躲避那些男生的追逐和戲弄。
或在玩中藥店遊戲時,總是她演媽媽,我演女兒。
其他人,都是買藥的人。
從公園開始後那段路,我們會蹲低地走,在第一個巷子裡右轉,
轉進延平南路上一點都不繁榮的小商圈,
然後在一家看起來快倒了的超市,用一百元的quoda買一袋的餅乾飲料,
躲避安親班裡日復一日乾掉的肉醬白飯和太過油亮的高麗葉菜,
而那quoda永遠是從依婷的漆皮皮包裡抽出的全部。
然後,我們會拎著有點重的一袋食物,
躲躲閃閃地鑽進植物園的石頭城堡飽餐一頓。
那個時候,不認識路,
卻知道植物園周邊所有的巷弄,和那些不在標示上的出口。
最後在午餐混亂中,
混入小鬼群裡若無其事地跟著寫寫書法,和不痛不養的成語預習。
老師不注意的地方,擠眉弄眼地向彼此傳遞,
我們又完成了多麼偉大的事功。
偶爾,她阿姨會隨性地騎車帶我們去,
不知道在哪的芳鄰西餐,吃一頓家庭式的西餐,
在那裡順便看兩本封面髒髒內頁還可能夾到一粒白飯尼羅河女兒。
我們總是很近,常在彼此家過夜,
努比(她的摳卡狗)對我也很熟悉。
等到上了國中,
那種奇怪的少女式尷尬,像同性磁極地把我們彈開。
我們還是交換著每年的生日、聖誕節和新年,
但少了什麼的感覺,卻活生生地多了出來。
畢業後,我知道她上了高中,
她在學校的成績一直不錯,結果卻令人意外。
之後,我失去了她的消息。
大學聯考結束,
我邊懷疑她是不是已經甄試上,邊上網搜尋她的名字,
卻搜尋到多於一個的結果。
而其中沒有一個,能讓我確認之後她的去向和可能的人生。
後來,我也認識過幾個有著類似她氣質的女孩,
剛開始我都會積極地想多認識他們一點,
但那多一點,總是多太多。
有時候,你以為相似的那個人,並不是你生命中曾經出現的那個人。
他們只是有著相似的瞬間,卻沒有曾經的永恆。
而我下意識慢慢地不往天橋的另一邊走,
也漸漸遺忘那個西餐廳的名字。
直到03年冬天,在橫濱街頭,我走進那家印有不像雞又不像鳥LOGO的餐廳,
才想起那家已經在台灣倒光的芳鄰西餐。
回來之後,我到處問著跟我年紀相仿的人,你記得以前有一家連鎖西餐廳…
直到08年,我都沒能問到一個肯定的答案。
消失在大家記憶裡的芳鄰西餐,像是消失的依婷,沒有人能確認。
我和寶沿著白千層走到延平南路,我已經很少經過這裡,
我說著沒人能確認的故事。
寶問,「她長什麼樣子?」
「她,亮麗、自信有著小麥色的肌膚。」
「和我想的一樣。」
「是阿,就像你想的一樣。」
前一陣子,學校餐廳來了糖果攤販,
和亞儒大家去買的時候,我又冒出了以前的那句話。
「可樂軟糖超貴的,一排五塊耶。」
現在的我,可以買很多排的可樂軟糖,
可以請妳吃很多頓的義美巧克力脆片配生活紅茶。
只是我不知道,現在妳在的地方,有沒有這些零食,
吃的時候,還會記得這些嗎?
是阿,就像你想的一樣。
像暗裡點起了一根菸,紅光明滅中,
平平淡淡地說著一段煙花故事,
雖是小說的開始,卻有一個關於「從前」而且是「每天」的結束。
行行重行行, 明日隔山岳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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